第五章 陈辰
第三天早上，唐茜出院了。
申漾只在上班时，匆匆看了一眼，当时他只觉得她看起来不对。初为人母、坐月子的女人不一定都会丰润起来，可唐茜……她不
仅没有丰润，相反，她像师父办公室里那一束已经摆了半个月的，那束正在急速凋零的，近乎干枯的花。
可他并没有多想，直到会诊时才知道她已经出院了。
居然出院了！
“师父，怎么批了，还不到出院时间！”申漾匆匆跑到师父的办公室追问：“我几乎怀疑她是产后抑郁了！”
“……”曹昀从办公桌上的书籍中抬起头，指着病例卷示意他自己看。
那是病人、家属还有院方的三方会谈详细记录。原来该说的师父已经全都说过了，该提醒的师父也已经全都提醒过了，而对方也签字确认了。
是病人自己要出院。
所以就算她抑郁，甚至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，后续任何事，都将和医院无关。
师父尽力了，他已经尽了一个医生的本分，他已经做了所有他可以做的事情。
申漾无话可说。
只是……
只是在他心里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感觉。
他懂、他知道、他理解！
他记得师父说过，你不可能救所有人。
他也记得师父说，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，能救的人有限，帮助的人也有限，而他作为一名医生，他已经做得很好了。
他很明白，作为一名医生必须面对取舍，他也非常了解这么做无可厚非，他是应该像师父这样，先自保，然后才可能有所作为。
他已经很清楚社会不是校园，社会人有社会人所谓的“规则”，一个不遵守规则的人，如果不能改变规则，就只会被出局。
他不想出局。
他就必须遵守。
他不想看到自己还没有真正走上流水线，就已经被所谓的“规则”KO，然后任由“社会”在他的脸上用无情的钢印敲上“GAME OVER”两个字。
其实，他有一大堆顺应时代、顺流而下，一帆风顺向前奔跑的理由。
可他依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。
天真也好，年轻也罢，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。
可以预见的病痛，为什么不能预防，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能做，只能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呢？！
唐茜从来没想过在她出院的那一天，一医院里有个一腔热情活力满满，热爱医疗事业的年轻人，头一次翘班了。
申漾在公园篮球场疯狂打了一天，汗湿了三套球衣，可是这不够，他又去游乐城打了一晚上游戏，带回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粉红豹和小猪佩奇，摆满了寝室里狭窄的单人床，一床粉红让心肠坚硬的男人看到都忍不住暖暖的，险些融化。
然而，虽然毛绒玩具最是治愈，却治愈不了申漾必须面临的现实。
唐茜木愣愣的，和婆婆一人抱着一个孩子，一起上了齐飒的车，她们一起坐在后排，经过三个小时的车程，回到C市，齐家。
什么都没有改变。
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，只是增加了两个孩子的用品后，唐茜的房间更加拥挤了。
而婆婆也有更多的理由来和她无限沟通了。
以前她只是觉得婆婆的话多，像门口洋槐树上的鸟儿，有一点聒噪，如此而已。她从来没有觉得婆婆的声音让她这么烦躁过。
她烦躁得想死。
可婆婆有一大堆理由，并且句句在理。
没错，“一家人是应该沟通的”。
是的，“一家人不应该有隔阂，有什么想法都应该说出来，说出来才能解决”。
对，“你年轻不懂，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”。
很正确，“女人这辈子能指望什么？娘家父母？你没有，你只能指望齐飒，指望孩子，指望我和你爸”。
“我跟你说，做人啊，要感恩，要有良心，老天爷的眼睛雪亮，他看着呢，说不准哪天就干点儿什么，把坏人一起收走！”
……
唐茜身上的伤口很疼，疼得想死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孩子的哭声，浪潮一般扑面而来……这些都让她想死。她想睡觉，可没完没了的疲惫，得不到安抚的疲倦也折磨着她，让她想死。她希望能得到一点支持，哪怕是跟她说说话，可齐飒忙得没空，甚至不能来看她一眼，这也让她想死。从来只说不听，永远都有理的婆婆，和她多得如同太平洋里的水分子一样的话语，更让她想死……
可她却不敢真的死。
因为她战战兢兢，惶惶恐恐，担心自己会给别人带来麻烦。
就算死，唐茜对自己说，就算死，她也不能再家里，免得婆婆害怕，公公生气，也不能冲撞了两个孩子，他们还小……
所以她没有死成。
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，只是日复一日睁眼，做饭，吃饭，奶孩子，听婆婆数落她又做错了什么，洗衣，然后是洗不完的尿布……
一天连着一天，她觉得自己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，蠢笨而无知，疲惫，并用无止尽。
婆婆讲一大堆道理，说得她耳朵起茧子，她一度怀疑是茧子太厚，所以她开始听不清楚了。
婆婆说堆尿不湿的不好，唐茜剪了自己的几条白裙子。
婆婆说，会有人对她出手，肯定是那个人的错，却不能说唐茜一点错都没有，婆婆说，强奸犯是看人下菜的，他们挑中的下手的对象是有迹可循的，都是那些衣着不检点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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