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.巫山云
这日屋顶的天儿还没亮透，新月似是浸了水的杭绸上开出的花，时而隐在树梢后。
窗棂外透进来微弱的光，清晨烦扰的鸟叫声却不是纸糊的窗子可以掩住的。
卫洱醒得比往日更早些，大半是被腹中的孩子闹腾的，也有说不出哪里不安心，右眼皮总是跳着。
昨夜孟昙没有过来，听雪泥说是从赵宅回来晚了怕吵着自己，便歇在了东厢房。
卫洱知道这几日夫君都忙于政事，几乎到了焚膏继晷的地步。
卫洱心疼孟昙都消瘦了些，便跟雪泥吩咐了亲手做了道菊花佛手酥给他，不会甜腻反倒稍显清苦，现今秋菊初开也算是应季的点心。
日头渐高，佛手酥送到厢房门口时，卫洱听着里头好些个男人在谈论着国事政事，便不好进去打扰，转而小声吩咐雪泥去取普洱茶过来，给里头的大人都添添茶，那佛手酥便先搁下，等到孟昙得空了再递给他成了。
自孟镜庄告老，朝中便时不时催促着要少爷替老爷继续效力，大宋朝虽国力强盛，却也日日为边防所扰。
北边的女真族日益嚣张，蒙古人也非吃素的。
现今正是用人的时候，孟镜庄日渐苍老，无人忍心让鹤发之人再出山。孟昙虽与父亲不合已久，但总归流的是一样的血，眉眼间还隐约有相似的英气。
但若要入朝为官，便要抛开江南的双鬓如雪的高堂，与尚且有身孕的娇妻，独自远赴京师。
孟昙一拖再拖，嘴上一直严着什么都不说，心内却焦灼如沸水。
在夜里星凉卫洱快要入梦时，孟昙有些凌乱的脚步又将她惊起。
她从床榻上起身，伸手披上单薄的外衣，然后很快点了灯盏。烛火微弱，被推门进来的骤然清风吹熄。
她也不恼，正打算重新点着，孟昙走近按下她的手说是不用点了，就这样挺好。
她虽有些诧异也还是顺从地答应着，把手上的东西搁下了，可孟昙抓住自己的手却没有松开，反而握得越发紧了。
卫洱以为他必定是在忧心国事，自己一介女流虽无法同他指点江山，时常伴他身侧也总能让他舒心些。便不去问他缘由，只当是享受这如水的夜晚和安稳。
良久不言，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，双手相连。
孟昙额前的头发有些散落下来，被路过的晚风拂得一动一动的。
“漱儿，你嫁与我近三年，我自知对你有愧。过去我风流成性，见到的大多都是些水性杨花的女人，从未想过会遇见你这样像白月光的恬静女子，也从来不懂得如何呵护心爱的女人，更没想过会有我们俩的孩子。这三年来，我孟昙算是从头活了一遭。天下再无人像你，温润如玉，水袖妙曼。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。无论父亲还是我怎样对不住你，你都只是含笑而过，依旧站在我身侧。”
他说得动情，鼻翼微颤。
卫洱像是吞了一个新结的青黄的橘子，那酸楚从唇齿一直沁到鼻尖，熏得眼睛湿湿的。
她抽出手来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孟昙的胸口，声音闷闷的沾染着眼泪的咸味。
“你若真是风流，我便也决意守活寡终老；但你若如今日所言，真觉愧对了我，这些痴话便不用再多说，我内心记着便是。你只消内心明朗，你孟昙心里有我卫洱一日，我卫洱便绝不撒手离去。”
孟昙受着她有些力道的拳头，眼底却越发的清朗。他用坚实的臂膀揽过眼前的泪人，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头，把她的脸深埋在自己胸膛。
“漱儿，国难当头，一介匹夫尚心系救国，我身为朝廷重臣之子，必将担起责任。我本想带你一同赴京师就任，可我再糊涂也晓得你不足五月的身孕是动不得的。若撇下你一人我也实在难以放心，况且我这一去也难知归期。我现今是进退维谷啊﹗”
卫洱感觉他前胸的衣衫湿了大块，自己的脸颊也冰凉凉的难受。
“你现在开口，不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么？”
孟昙闻声一顿，唇舌内的苦意这才蔓延开来。他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，终是咽了回去。
卫洱慢慢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，停顿了很久，嘴唇抿了好几次然后笑起来。
“自古儿女私情为小爱，大爱则爱天下人。从小习字读书，漱儿不是那么不懂道理的人，夫君既是为国出力，作为妻子自当脸上有光，绝不会牵绊你拦你的。漱儿自会好好教导我们的孩子，直到你回来。”
孟昙情难自抑，千言万语无声胜有声。低头吮吸她脸庞的清泪，亲吻她光洁的额头，鼻尖，然后是柔软的唇瓣，到如玉的脖颈和修长指尖，再到溢着龙井芬芳的青丝。
很慢，也深情。仿佛再不会见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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